倾海

1.

明楼在拥挤的街道上见到一个少年。

他那时正从自己家的宅院去往城中心的广场，身后跟着两名奴仆，一行三人穿得干净整洁，在人群中颇为显眼，走在最前面的明楼身着白色垂坠的长袍，像个神祇一样。而不远处黑发的少年被缚住双手，穿得破破烂烂，赤脚走在石板路上。明楼看到他细弱的脚踝，精瘦的身躯，还有一双黑洞洞的眼睛，仰慕而向往地盯着他看。

那双眼睛深邃而纯洁，令明楼想起有一天夜晚他站在礁石上，面前是一片安静的海。他把石头扔进海里，海没有起任何波浪，只留给他一声清透的响。然后他跳进海里，在暗的夜、黑的海里游了起来。浪并不强，也没有声音，却一次次把他推向岸边。

少年也这样把他推了回来——他垂下头去，慢慢离开明楼的视野。明楼又一次看到他凸起的肋骨，一条条箍在晒得发红的胸腔上，和草绳一起束缚住了他的自由。

明楼回头看了他一眼，继续往广场的方向走去。

广场中央是白色石头堆砌而成的神殿，外围散布着商店、庙宇、贵族的家宅，还有两块地用作市场。市场是这片区域里最拥挤的场所，毕竟不是每个家庭都能出入摆放着昂贵货物的商店，在市场里平民们哄抢货物，贵族带着家仆慢悠悠挑选奴隶。明楼看见奴隶贩子剥掉女奴的衣服，让她们赤条条站在阴暗的角落里，男人们的目光几乎将她们吞吃入腹，更有甚者在那柔滑的肌肤上摸索着，干净又肮脏的手像虫子一样移动着，似要钻进他们身体里。明楼不忍心地回过头去，他享受着仆人的伺候，却感觉这交易的场面非常残忍，贵族的嘴脸非常恶心。而在他转头的那一瞬间，他看到了掩埋在人群里的一个发旋。

一簇头发向着太阳生长着，其余的被汗水浸湿，以发旋为中心服帖着头皮。这些头发就像礁石上的海草，被撕碎，被铲除也会顽强地生长出来。

少年站了起来，被奴隶贩子推到更开阔一点的台子上。这回明楼看得更清楚一些，少年太瘦了，随着呼吸肋骨翕张，像要生出一对翅膀。

他便鬼使神差买下了这个少年，他钱袋里的钱原本是用来给母亲买她看中的一只花瓶，可现在他宁愿令母亲失望一次。

花瓶放在家里落灰，总会被人遗忘，只能满足母亲一时的欢愉，与一个活生生的人价值谁更大？明楼会把他带在身边，他会听从明楼，明楼想要他成为什么样的人他就只能这样长大，他会成为有知识的人，可少年的知识全部来源于他。想到这里，明楼甚至有些激动，让少年走在他右边，很和善地问他名字。

少年瑟缩着，只敢走在他右后方，听他问话也不回答，不知在思索什么。后面的家仆推了他一把，他才抬起头回答，“我叫阿诚，是个异乡人。”

“你从哪里来？”

“从东面，从雅典来。”

“你没有父母？”

“海上路远，死在船上了。”

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任何表情，明楼不知是真是假，只是凭借直觉相信了他，没再继续问下去。

直到靠近家门的时候，明楼才再张口。

“不要害怕。”